天知道我有多么怀念没有小孩的生活,只需要带上手机就可以出门了。
而现在,
"温水、牛奶、奶酪棒、小饼干,
贴纸、绘本、玩具车、点读笔…… “
每次出门,我都要列出一个物品检查清单。
更何况,这个国庆,我和队友要带两岁幼崽坐高铁回老家——要知道,高铁带娃,堪称现代家长的终极考验:
如果孩子在路上哭闹,我有没有带足够的安抚食物和玩具?
如果他哭个不休,我能不能抱起他一个箭步冲到车厢连接处?
如果他过于开心咿咿呀呀个不停,其他人觉得是噪音我又该如何处理?
唉,第一最好不相对,如此便可不相会。第二最好不相伴,如此便可不相欠。
——还没出门,我已经开始后悔了。
01
生了个孩子,我很抱歉
中国人苦熊孩子久矣。
不过,几年前好像大家只是暗搓搓地欣赏路人惩治熊孩子的爽文,悄悄收藏,明面上还是会照顾一下老弱病残幼的那个“幼”。
而现在,光明正大地说“厌童“的声量,好像越来越大了。
《新周刊》写过一篇评论文章,标题是——《“厌童症”这顶帽子,年轻人不认》。然而,这篇文章的热评第一长这样:
”我认“。现代年轻人,主打一个叛逆。
端午节时,我们还无知无畏地带着小孩去了一趟韩国。回来刷到网上说韩国很多咖啡厅已经禁止儿童入内的新闻,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很多旅行细节,确实有那么点不对劲。
除了像明洞这样的闹市区,我们去的大部分餐厅,基本都没有儿童座椅。好在两岁的小孩已经可以坐住了,他大剌剌地学大人的样子坐在座椅上,下巴刚刚够到饭桌边。要知道,北京的大多数餐厅,儿童餐椅都是标配,更有不少店都会提供免费的儿童套餐来获客,提升好感度
——这在商业上也确实可行,西贝的儿童餐虽然不免费但是非常精美,为了让娃多吃点,我们一家人吃了不少次这家西北菜。
首尔却是另一种商业逻辑,不少餐厅和咖啡厅,已经在禁止儿童入内了。
韩国的部分商家会挂上拒绝儿童入内的标志,多数是追求宁静氛围的网红打卡地和休闲餐厅
退一步说,这倒也无可厚非,商业场所的业主,有自己的决定权。咖啡厅希望更照顾经常去办公和上网的消费者,也不是不能理解。
但公共交通,必须得一视同仁。
然而,现在带娃出行,真的太难了。具体来说,是不做“熊家长”太难了。
儿童节刚过不久,博主@苏小懒 在微博上指出了如今高铁厌童的现象:
“儿子刚哼唧了两声,路过的乘务员便要求他们把孩子带到车厢连接处哄,‘会打扰别人休息。’”
博主安安静静在画画的儿子也莫名收到了警告;
而广播和滚动字幕,都在不停强调,请家长管好自己的孩子,哭闹幼童要带到车厢连接处哄。
前一阵高铁化妆的讨论又上了热搜,结果评论区还是,熊孩子到处乱跑倒是没人管。
要带着小孩坐高铁,成了一场对家长的重大考验。
同样要带娃出行的另一对好友说,他们今年放弃高铁转投飞机了,虽然两头的接驳路程都还挺长,但至少,飞机上的绝对时间短,而且要是小孩能睡着就万事大吉。
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。几年前就有这种“暖心新闻”,说新手父母带着十几个月的孩子坐飞机或者火车,特意给周遭位子上的乘客准备好了道歉卡、耳塞和糖果小礼物,怕因为孩子吵闹给其他人造成困扰。
然而,这种“日系”手法,属于是抬高做“好家长”的底线的行为,我们普通i人家长真的学不来。
同事章鱼在高铁上遇到了另一对带娃出行的一家三口,大约四五岁的孩子明显被提前教育过,跟爸爸妈妈说话都用气声。偶尔小孩子开心起来,说话声音稍微大了一点,就要被爸妈教育,“在家怎么教你的?”
甚至,已经有一些家长,在探讨能不能在上高铁之前给孩子喂安眠药了……
02
安安静静的模范小孩?
不存在的
凤凰WEEKLY上一次讨论年轻人“厌童”现象,文章里这样写道,
世界已被一分为二。有孩子的人和没孩子的人之间,仿佛出现了一道天堑,两拨人不同观点互不理解,在各自的立场上水火不容。而两边和解的发生场景仅限于:年轻人真的去生一个孩子。
是真的。
每一个家长,都会了解高铁告示的不合理之处。
滚动的广播好像在说这样一条规则:
if孩子的状态=安静,then大家可以坐在座位上;
if孩子的状态=吵闹,then请家长带孩子到车厢连接处。
这次带小孩做高铁,我就深刻地理解到,小孩是一个人啊,human being!他不是个玩具,他没有开关。
小孩永远在薛定谔的安静状态。
当你没有在观测他,他可能在安安静静地玩玩具、看窗外;
当你开始关心他,担忧有情况要发生,他可能就真的变成了状况外了,开始有层出不穷的新诉求。
我的小孩两岁,正在学说话的时候,他在高铁上反反复复地跟我讲一个字,“走”。大概过了十分钟,我才搞懂,并不是要一起走,他在说“高铁走了、火车开了”。
此刻的我,十分后悔买了一等座,周遭的商务人士看起来还有几千万的生意电话要打。而这时候如果硬抱小孩去火车连接处,只怕会引发更大的尖叫噪音。
“厌童”相关文章的评论区,总有人辩白说,他们不是讨厌小孩,只讨厌熊孩子。
更有人会美化童年的自己,说“自己小时候从来没有无理哭闹过”、“一张纸就能玩一整天。”
恕我直言,人的记忆真的不太准确,而且,1-3岁、4-6岁、7-12岁,每一个阶段的成长都不一样。
这世界上,不存在这样的二分法:熊孩子,和非熊孩子。如果是,那我们大可以在票务方面做一些文章。
只有一种孩子——是孩子就会熊,今天不熊,明天也会熊。
因为小孩成长的每一天,都是新的挑战。
每一天会发生什么,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,都是一次随机试验。
为了应对孩子尖叫期的问题,我盲买过一本绘本,《我大喊大叫的一天》。
结果这本书里并没有讲整治尖叫熊孩子的办法,书的结尾是这样的:
第二天,这个事事不顺大发脾气的孩子,就快活起来了!大喊大叫的一天,便这样结束了。
电影《搜索》里也展现过这样的偶然性,高圆圆饰演的女生,刚拿到自己身患绝症的诊断书,心灰意冷之际,在公交上拒绝给老大爷让座,还冷嘲热讽了几句。
这几次上热搜的高铁冲突事件,看起来也像偶然事件。
我想象着,事情本来会有两种走向。
在良性循环里,面对尖叫哭闹的孩子,家长感觉抱歉,努力想办法,旁边乘客做鬼脸逗逗孩子,帮忙接杯温水。孩子可以安静下来,甚至趴妈妈肩头睡着。
在恶性循环里,家长说,他也只是个孩子,你将来不生小孩吗。路人说对我就不生。小孩在吵闹的环境里被吓到,更是尖叫连连,于是冲突进一步升级……
只可惜,在现在人人都压力大的“易燃易爆”环境下,后一种情况发生的概率好像更高了。
回到家乡的三线小城市以后,我身上也发生过一次带娃危急时刻。某天中午,在牛肉汤面店里,小孩忽然大哭了起来——假期打破了节律,这已经过了他日常午睡的时间,他感觉困倦又不知道如何排解便只好哭泣
——是的,小孩连自主入睡的能力都需要后天习得,更不要提安静久坐和安静玩耍了。
我感觉愧疚,只好抱着孩子走来走去。而这时候店老板赶过来关心,我还有点害怕孩子哭闹影响到老板的生意,正想说我们很快吃完就走,没想到他主动提议说,里屋有床,不嫌弃的话可以让孩子去躺一下……
那一刻,我才意识到:
本质上,高铁带娃的冲突,是不懂规则的孩子撞上了紧密运行的成人社会,冷漠、默契、高效、有边界感。
坐高铁,本质上是小孩子在陪着大人。这里没有树木没有可以奔跑的空间,无怪乎小孩容易发疯。
而在老家这样的小城市,虽然这家店老板并不认识我,但这里更接近乡村的熟人社会。人们收入不高,但是有大把的时间,和热情。
03
从环境寻求改变
上野千鹤子提出了“恐弱”的概念。她认为,恐弱是精英女性经常陷入的迷思。
不愿被称为受害者,无法忍受自己是弱者的心态就叫“恐弱”,因为自己身上有软弱的部分,所以才格外激烈地进行审查和排斥,对软弱表现出强烈的厌恶。
事实上,现代社会的“厌童”情绪,和“恐弱”也有着共通的内核。
最近部分航空推出了宠物进客舱的服务,我发现,猫咪已经成为了同行人最爱的乘客。
据说猫是因为幼态脸才获得人类的青睐,但是讽刺的是,现在最幼态的小孩却不被宽容了。
因为小猫确实可以提供纯粹的、不需要太多付出的快乐,而孩子,尤其是别人家孩子却意味着忍让、耐心与照顾,这些都和现代社会强调的独立与成功相悖。
更进一步地,人们看到无忧无虑的孩童,甚至会有嫉妒的情绪。
“你凭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?”
“生活已经这么苦了,为什么我还要再因为无关的人苦上加苦?”
我理解年轻人的不满,但如果要求家长无限地为自己的小孩托底,这既不现实,也不公平。
说到底,育儿不仅是一个家庭问题,更是社会问题。
人是一种群居动物。
在智慧族群中,互相照顾是存活的关键。在象群里,成年的大象会照顾象群中所有的象仔,即使是非亲生的。
非洲草原上,一度发生过年轻公象屠杀犀牛的惨剧。学者研究这些“大象崩溃”现象后发现,这些年轻雄性大象在童年时缺少成年大象的陪伴,并曾经目睹了父母或是亲人被杀害。此后的幼年时期又被安排在缺少“社会化”(没有社会等级区分)的犀牛群体中生活。
后来,保护区引进了几头年长的大象陪伴小象,这些年轻的小象后来也没有再攻击犀牛了。
包容的社会环境、健全安全的出行设施、有活力的社区,这些对孩子的成长来说,意味深远。
香港交通局常年举办“小小规划师”活动,让自闭症儿童通过乘坐巴士,更多地了解城市。通过对公共交通的探索,他们不仅可以更好地融入社会,还能激发志向,规划升学和求职路线。
不少读者都在高铁厌童的相关新闻下面呼吁应当设置“母婴车厢”。事实上,发达国家已经在这样实践了。
挪威轻轨车厢里都是孩子的画,电车公共汽车都有专门放婴儿车的空间;德国的高铁和电车上通常设有“家庭区域”,有游乐设施、玩具还有儿童图书和家庭座椅;日本的观光电车通常都设有“母子座”,可以切换方向,车厢里还有“木球游乐池”、“图书角”,虽然面积都不大,但超级适合打发旅途时光。
德国高铁的儿童票和亲子包厢,亲子包厢可以关门,避免打扰其他乘客
即便如此,专家们却已经升华到了更高的境界,他们对“儿童专用车厢”有一些保留意见。
“这相当于将带孩子的家庭强制从社会分离出来”,而小孩需要在和外界的接触中习得行为规则。“大家没有从长远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,由于育儿专用车厢的出现,社会将逐渐失去对儿童的宽容。”
但至少,大家对于建设一个“儿童友好型”社会是有共同追求的。
德国是一个高度重视安静的社会。每天22:00~6:00是所谓的“休息时间”(Ruhezeit),居民必须要保持安静。在休息时间内,扔垃圾都不可以丢玻璃瓶,因为可能会有噪音,邻居随时有权利报警。
——婴儿的哭闹除外,他们可不认什么“休息时间”。
法律认为,婴幼儿和儿童制造的噪音属于“自然声”,因此不适用任何噪声管理条例。
德国一所小镇小学附近的环形交叉口和人行横道,做了很多儿童友好的设计,以便小学生独自出行。
联合国在1996年提出了“儿童友好城市”的概念,以确保儿童享有生活中的各种权利,包括健康、教育、参与、游戏等。
通俗一点来讲,就是养育一个孩子,不仅要保证吃喝拉撒睡,Ta 也有模仿学习的需求、渴望自然的需求、社会交往的需求等。
目前全世界范围已有800多个城市得到儿童友好型城市的认证,可惜的是,中国至今还没有一个城市获得此项殊荣。但是,这个倡议仍然为中国的城市规划提供了有益的参考框架,长沙、深圳、苏州等城市,正在循着这个路线改善城市建设。
深圳提出“从一米高度看城市”
正如德国联邦发言人所言:
“我们需要建设一个对孩童友好型的国家,我们需要孩子,我们需要更多孩子。孩子应该位于我们社会的中心,而非边缘。孩子们的一切天性我们都愿意接受,包括追逐打闹、嬉笑喧哗。这就是孩子。”
在生育率持续下降的今日,也许不是所有人都会生孩子。
但我们,并不需要真的有一个孩子,才能理解“幼吾幼以及人之幼”。
人类学家说,那根愈合的大腿骨,是人类文明最初的标志。
选择安慰、提携、互助,而不是攻讦、谩骂、漠不关心。
在理想的城市里,不止是孩子们可以在街头巷尾尽情嬉戏,年轻人、老人、残障人士都能自在地生活。做出不同选择的人,都能互相理解并尊重。
我们应该建立一个,让弱者能够以弱者姿态生存的世界。